在沩水边生活翻页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6-09 09:12:00    

杨海斌

每年七月的宁乡,空气里总是浮着沩水蒸腾的水腥气,闷得像个蒸笼。1996年宁乡一中那场高考,就在这蒸笼里铺开了阵仗。教室的吊扇在头顶打转,扇出来的风黏糊糊的,带着粉笔灰的涩味。城关镇的老街坊都知道,这时候日头最毒,晒得香林山南麓的红砖墙发烫,连知了都懒得叫,只听见教室木窗框被热气胀得“咔咔”响。

语文卷子刚铺开,两幅漫画就扎进眼里。《给六指做整形手术》里,好端端的大拇指被剁了,留下个怪模怪样的“六阳指”;《截错了》画上,病人举着“左腿截肢”的单子,右腿倒叫锯没了。我捏着钢笔,手心汗湿了卷子边。宁乡街上卖凉粉的娭毑常骂“做事不过脑壳”,这两幅画分明在抽马虎鬼的耳光。我往作文纸上哈了口气,从南门桥头修鞋的王爹写起,他总说“鞋差半寸,脚磨血泡”,再写粮站过秤的曾伯伯,掉粒谷子都要捡回秤盘。笔头越写越活泛,最后落到“人生截错肢,神仙也难医”上。写完抬眼,操场边那棵老朴树的影子正爬过窗台。这一科,后来真拿了高分。

化学试卷发下来那刻,我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选择题头三道还算顺溜,第四题猛地跳出“电解食盐水”,阴极管阳极管的气泡比例搅得我脑门发胀。填空题更“刁”,非要写“泡沫灭火器为什么冒泡”,我挠破头皮也只憋出“硫酸铝”,碳酸氢钠那截卡在喉咙里。压轴的计算题像块巨石:十斤杂石烧七斤石灰,问要几多杂石才烧得出百斤净货?草稿纸划烂三张,数字还在打架。汗珠子掉在卷面上,墨迹晕成黑蝌蚪。交卷铃刺耳地响起时,我盯着空了大半的最后一题,听见沩水河运砂船“呜——”地长鸣,像替我叹出那口浊气。

第二天考数学更是当头一棒。sin线和cos线绞成死结,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左插右补,死活拼不出三角锥的真身。铅笔尖在证明题上戳出了个窟窿,“咔”一声脆响,铅芯断在紧要关口。我掏遍口袋找转笔刀,却只摸出半截橡皮擦。窗外操场死寂,香樟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嚎:“迟嘞——迟嘞——”

等放榜那一个多月,我缩在家里。南门桥头油炸粑粑摊子每天清早“滋啦”爆响,油香混着葱味钻进窗缝,我扯过被子蒙住头。日头把水泥地晒得泛白,光斑从床头爬到衣柜脚。糊窗的旧《宁乡日报》上,去年状元胸戴红花冲镜头笑。我瘫在竹席上,听隔壁吴伯伯闲扯:“南宋易祓公中状元,沩山灵水养文曲星哩!”心底的不甘猛地蹿上来,篾片扎进掌心,沁出血珠子。

8月底,我去了一所北方的普通大学。班车驶过沩水河上的老汽车桥,河面浮着豆浆般的白雾。

往后29年,两场梦魇轮番掐着我脖子。一场在考场,卷子上的字变成蚂蚁搬家,挂钟分针“咯噔”一跳,离交卷只剩半炷香;另一场在十米跳台,我纵身跃入老屋西侧的池塘,身体像秤砣直往下坠,绿藻裹脚绊手,淤泥塞满鼻口。惊醒时,胸口好像还压着沩河底的大石头。

今年开春,我踩着一地樟树籽回到老校区,如今这里叫紫金中学。教学楼二层第二间教室的门框上,我当年刻的“搏”字早叫新漆盖平了,凹痕却鼓着边。推门进去,课桌早已换成塑钢材质,墙上的新式多功能黑板似有旧时模样,斑驳的墨绿色像极了沩江深潭的水。

转到剑凡园,朱校长铜像静立池畔。池中红鲤甩尾搅碎假山的倒影,水纹漾开又复归平静。走到体育馆旁,那棵老朴树仍在。八十多年的风雨在它皲裂的树皮上刻下沟壑,新叶子密密匝匝顶着天。我摸着树身上的沟壑,忽然想起高三晨跑时在这吼过的“十年磨刀,高术且青锋”那句话,当年吼得青筋暴起,如今才咂摸出味来。

原来光阴才是最慈悲的判官。它不抹去败绩,只将苦痛磨成厚茧子,让沩水汤汤的岁月冲淡不甘。那些熬穿夜的化学公式、绞断肠的数学题,还有池塘底的淤泥臭,早被岁月熬成了浓茶垢。沩水河绕过龙头湾的石墩子,流沙河黑猪在农户圈里哼哼,南门桥上摩托车“突突”碾过柏油路。状元楼飞檐下,一群穿校服的学生追打着跑过,书包拍打后背的噗噗声,像极了我当年没写完的答卷,在风中翻页。